被瘦脸针“毁容”后，她索赔200万，只能拿到1万。法律保护健康，但不保护美丽。

李凡（化名）手机里有数千张自拍照，可以清晰地分为两个阶段。

上一阶段是2018年3月之前，照片中的她有着一张饱满圆润的脸，笑容满面，脸颊的苹果肌微微鼓起。后期，2018年4月以后，五官没有变化，但眼下苹果肌塌陷，脸颊松弛，太阳穴塌陷，鼻翼两侧出现法令纹。她仿佛苍老了好几岁。

前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，李凡唯一的变化就是在东部沿海城市的玫瑰医疗美容医院（以下简称“玫瑰医院”）接受了瘦脸注射。她原本以为自己略带婴儿肥的圆脸会变成瘦瘦漂亮的鹅蛋脸。然而，注射后的几个月内，她的面部肌肉变得松弛、松弛，至今仍难以恢复。

8月22日，玫瑰医疗美容医院外景。新京报记者庞伟摄

为了了解自己脸部的变化，找到可行的修复方案，她花了半年多的时间去当地两家公立医院做了脸部肌电图、B超、MRI，还进行了整形、颌面手术等。和康复部门。我看过不少于二十个医生。然而，医生很难发现病变，也不知道如何修复。

她还想过提起诉讼，向医院索赔精神损失费和后来的修复费用。但律师表示，她外表的变化还不足以构成医疗事故，甚至达不到最低的《医疗损害评级》。 “就是看起来不太好，所以没办法索赔。”

李凡后悔自己不应该为了理想的“美丽”而打那针。她发现自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，却只证明了一件事：法律保护健康，但不保护美丽。

200万和10,000

李凡用了一年的时间确认她很难获得赔偿。

8月22日，她戴着口罩走进玫瑰医院的玻璃门。出了电梯后，她向右转，发现了一个隐藏的楼梯。楼梯的尽头是一条狭窄的走廊，走廊的尽头是一间小办公室。一名身穿白大褂的女子抬起头，长长的眼睛认出了走进来的女子，“江医生，李凡来了。”

8月22日，李凡到医院排队挂号。新京报记者庞伟摄

江医生是一位中年男子，在玫瑰医院负责调解医患关系。他坐在办公桌后面，面对电脑，一边打字，一边听着李凡描述自己的面部变化，“你得提个要求，我们看看能不能满足。”

事实上，李凡在说话之前就已经猜到了答案。自2018年4月起，她几乎每个月都会来该办公室与江医生交谈。李凡报了一个数字：200万。江医生看了她一眼，没有说话。

“这个数字是合理的。”李凡开始盘算：如果她想让自己的脸再次丰润，就需要用玻尿酸来填充苹果肌和法令纹。以她为例，她一次需要15-20瓶玻尿酸，每瓶售价6000多元。蛋白线提升可以减少法令纹，一次修复总费用在15万多元。而且玻尿酸和蛋白线的有效期只有一年。未来几年，她还要继续进行细微的调整和修复。这样算下来，10年的维修费用就差不多150万了。

江医生没有表态：“把这个数字写在纸上，我汇报给领导。”

但李凡知道，这不太可能，因为之前谈判的时候，玫瑰医院的领导都在场。他们给她的解决办法是免费给她注射几针玻尿酸，或者补偿她一万块钱，这个数字不能再高了。

对于这一结果，9月9日上午，玫瑰医院医疗科徐主任告诉新京报记者，他们已经多次告知李凡，可以先进行医疗损害鉴定，然后通过法律途径提起诉讼。法庭。如果直接索赔，医院很难给出高额赔偿。

离开玫瑰医院后，李凡又去了当地的区县卫生监督所和市场监管局。卫生监督办公室是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的监督执法机构。李凡于2018年下半年去过那里，并在投诉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、电话、投诉原因等，但之后就没有任何反应。她还向市场监管局发送了举报邮件，但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复。

现在，李凡决定再次去这两个地方看看。害怕怯场，她在手机备忘中记下了自己想问的问题：是不是医院的宣传有问题？哪个政府机构负责？医院能承担多少责任？应该支付多少赔偿金？相关医生会受到处理吗？

进去之前，她又看了一遍这些问题，准备和他们好好谈谈。看完问题后，她按下了锁屏按钮，看到屏幕上倒映着自己的脸。

令人惊讶的是，她与两个部门的谈话很简短。在市场监管局，工作人员给了她一个地址，并要求她发送医院虚假宣传的证据，并表示医生注射肉毒杆菌注射的技术不属于他们的管理范围。

在卫生监狱，李凡连办公室都没进。走廊里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她，“在医疗美容项目管理的分类中，瘦脸针的级别很低，门槛也很低，玫瑰医院的资质没有问题。” ，医生的技术不是我们的责任。”

两家机构给出的答案并没有超出李凡的预期。她站在卫生监狱楼下，脸上苦笑，“就是这个结果。”

9月9日，新京报记者联系了上述市场监管局和卫生监督所的投诉举报部门。前者的电话一直占线，后者回复说，如果患者有证据证明医院有违法违规行为，可以举报。如果调查属实，卫生监督所将对医院给予警告或罚款。

针一扎进去，整个脸就塌了

注射失败前，36岁的李凡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。公司里有人认为她是“90后”。她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，眼尾朝下，总是带着微笑。她的脸颊像女孩一样丰润，几乎没有法令纹。

如果满分是100分，她会给自己的脸打85分。被扣15分的原因是她脸颊两侧咬肌强劲，使得她的下颌角方而宽，看上去略显男性化。

当时，李凡是一家基金公司的财务经理，收入完全靠佣金，不太稳定，但总体还不错。她非常清楚外表在这份工作中的重要性。一位初次见到她的客户曾购买过一款价值200万元的理财产品。 “后来客户说我眼光好，他相信我。”

为了削弱咬肌，李凡于2015年初在公立三级医院首次接受了肉毒毒素瘦脸注射，效果不错。

2018年11月，她收到玫瑰医院注射瘦脸针的促销信息。一瓶美国进口的肉毒杆菌只需3068元。一般情况下，同样一件要5000多元。她决定再试一次。

对于私立医院，李凡有些担心，但玫瑰医院已经开了很多年了，公交车上、公交车站牌上到处都是它的广告。而这是一家正规医院，人口《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》。在官网上，每位医生的执业代码都标注在姓名下方。

与公立医院拥挤、嘈杂、需要排长队相比，玫瑰医院的就医环境和医护人员的态度都很好。无需在这里注册。负责营销的医生带着她和三位医生进行了详细的讨论。李凡选择了她认为最靠谱的一个，——，一个30多岁的男医生。男医生在她的左右脸颊各注射了三针，共计85个单位的肉毒毒素。

那一针之后，李凡感觉自己的颜值已经达到了巅峰。她在手机上留下了一系列自拍照，经常欣赏自己。照片中，她的脸颊咬肌比以前明显变小，略带婴儿肥的圆脸逐渐接近鹅蛋脸。

公立医院的医生告诉她，如果要再次注射，必须等到六个月后。但仅仅四个月后，玫瑰医院就推出了新的折扣。春季促销最后一天下午6点，李凡赶到那里，正好有空的女医生又给她打了瘦脸针。

和之前一样，注射后第三天，肉毒毒素开始发挥作用，咬肌开始酸痛，慢慢萎缩。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，李凡却感觉有些不对劲。不仅咬肌萎缩了，苹果肌也开始萎缩。后来，咬肌上部也变小，太阳穴也逐渐萎缩。原本丰润光滑的脸变得凹凸不平。

“晚上我好几次梦见自己的脸不断变形、拉扯，就像在演恐怖电影一样。”李凡说，那段时间她精神恍惚，透过镜子、窗户等能反射图像的物体看东西。东西看着自己，但看到的却是一张有些陌生的脸。她用手指捏着脸上的肉。原本紧绷的皮肤现在变得松弛了。

焦虑和抑郁向李凡袭来，医生给她开了百忧解。服药后，情绪受到抑制，人变得昏昏沉沉。她去公司办理了辞职手续。她戴着帽子，低着头，避开熟人，只和私交很好的同事打招呼。对方看了她一眼：“你怎么胖了？”

更可怕的是，半年后，瘦脸针的效果逐渐消退，萎缩的咬肌又回来了，但干瘪的太阳穴和苹果肌却没有恢复。她脸上曾经丰润光滑的线条再也没有恢复，颧骨骨下甚至还有几个可触及的硬块。如果用力按压，那些硬块就会来回移动。

“丑得无影无踪”

整容失败一周后，李凡去玫瑰医院找到给她打针的女医生。对方看了她一眼，道：“这不是很好吗？”李凡指着自己的脸，解释着变化的过程，女医生却有些不耐烦了：“脸下垂了是吧？反正人都会老的。”

李凡找到了医院里另一位曾咨询过的医生。医生看着她的脸色，说道：“确实有些不对劲，慢慢就会好起来的。”说完，他就离开了。

从2018年下半年开始，李凡先后到当地两家公立医院看了十几位医生，希望能确认自己脸上的病变情况。但医生表示，她的脸上没有明显的病变。颌面专家给她看了核磁共振片，解释道：“人脸的肌肉非常薄弱，除非有严重损伤或者左右不对称，否则肌电图和核磁共振很难发现问题。”

但医院进行的面部B超检查显示，李凡“脸上有明显的肌肉纤维化”，指的是她颧骨下的硬块。但据整形外科专家介绍，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。

“基本上每个医生都告诉我，你现在能做的就是调整心态。”李凡说。

“不了解情况的人觉得你变了，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，所以他们认为你变得丑陋得无影无踪。”有女孩说，这种不留痕迹的丑就是微整形的力量。

一群朋友甚至建立了一条“遗憾和鄙视链”：那些因注射瘦脸而毁了脸的人羡慕那些没有填充假体的人，因为“假体可以取出，但注射会彻底毁掉它们”他们不小心。”

和一些朋友相比，李凡的损失并不是最大的。虽然她的脸很难修复，但她只花了3000元打针，也没有做后期修复。 56岁的关悦（化名）为了这张脸花了比李凡数百倍的钱。

2013年11月，关悦在玫瑰医院额头、鼻沟、人中接受了艾贝威（一种不可去除、不可吸收的填充剂）注射，费用17.88万元。但填充物放错了地方。她的法令纹没有消除，但颧骨下多了两条肉线。

接下来的四年里，关悦经历了多次修复：两次线雕和一次“微拉”，在脸颊处插入蛋白线或条带，达到紧致效果。仅维修费用就超过20万元。

与医院交涉未果，监管部门表示不属于监管范围。李凡将目光转向司法渠道，开始咨询医疗律师。

8月21日，李凡在前往医疗事故鉴定中心的途中。新京报记者庞伟摄

在医疗事故认定方面，根据原卫生部2002 《医疗事故评级标准》，最轻四级医疗事故包括“单眼皮明显缺损或外翻”、“两侧轻度不完全性面瘫”等16种情况。 ”。李凡的面部变化不属于这16种情况，因此无法通过医疗事故等级评估获得赔偿。

“与医疗事故鉴定相比，医疗损害鉴定相对宽松。” 9月9日，玫瑰医院所在医疗事故鉴定室工作人员向新京报记者解释，医疗损害鉴定不一定要按照《医疗事故评级标准》，而是由专业人员来做。由人员组成的专家组共同确定。

根据最高法院2017年发布的第《关于审理医疗损害责任纠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》号规定，患者只要提供证据证明自己在诊疗过程中受到医疗损害，就可以起诉医院。

2019年初以来，李凡先后接触了几位律师。大家都认为，即使进行医疗损害鉴定，结果也可能对她不利，不愿意受理她的案子。但有律师表示愿意代理他，条件是无论诉讼结果如何，他都要收取一大笔律师费，并在诉讼开始时一次性付清。 “你不觉得我的案子毫无用处吗？”李凡拒绝了。

另一种选择是适用合同法。沈成表示，患者可以起诉医院未按照合同履行职责，包括未申请承诺材料、未取得应有资质等。

40岁的李贤玲（化名）曾状告北京一家医疗美容机构合同诈骗。

2017年，李贤玲在这家医美机构接受了17万元的整容手术，但问题依然存在：一是医院承诺的两小时手术时间变成了九小时，局部麻醉变成了全身麻醉； “术后3天”“五天消肿、化妆出门”的承诺是完全不可能的。手术后仅一个月，她拆掉头上的纱布和缝线，却发现自己的左嘴角已经无法活动，脖子上还有一点组织没有被清除。吸收到皮肤中。蛋白质提升线。

虽然存在诸多问题，但李显灵并没有以上述情况作为诉讼理由。咨询律师后，她先收集医院广告并进行公证，确认标语中的“快速治愈”是虚假承诺；她还进行了专利资质查询，确认医院宣传的所谓“专利提升手术”并非虚假承诺。没有注册专利。

2018年10月，李显灵胜诉。北京一家基层法院判决医疗美容合同无效，要求医院退还全部医疗费用。 “虽然没有赔偿，但这也是医美纠纷中难得的胜利。”李显灵说道。

“在这种诉讼中，最重要的是保留广告和其他证据。医院偶尔会在网站上做出虚假承诺，比如专利、疗效、康复时间、机构和医生资质等，这些都可以用来维权。 “证据。”李显灵表示，但现在医美机构在宣传上越来越谨慎，取证等工作也越来越困难。

“特别是现在，很多医美机构的宣传都是在微信上进行，一对一的，这种宣传和承诺以后很难作为证据。”多年代理患者处理医疗纠纷的律师宋忠清表示，这是因为微信ID不需要实名认证，宣传推广很可能被认为是员工的个人行为，而不是医院的制度行为。

玫瑰医院销售发给李凡的微信。新京报记者庞伟摄

患者还是消费者？

2014年12月，接受爱贝芙补牙的关悦以欺诈消费者为由将玫瑰医院告上法庭，称后者侵犯了她作为消费者的权利。因此，她请求法院依据《消法》对玫瑰医院的药品违法行为作出裁决。退还一笔费用，补偿三笔费用。

她第一次和第二次试验都失败了。理由之一是，法院认为冠悦与玫瑰医院签订的合同“不是普通的消费合同，而是医疗服务合同”。玫瑰医院的整容手术活动属于医疗活动，因此《消法》不适用。

类似的案例并不少见。 “中国裁判文书网”搜索结果显示，2017年5月，河南郑州一女子接受医术后发现鼻孔一大一小、双眼皮一宽一窄。随后，她向郑州市中原区法院提起医院欺诈消费者诉讼。一审胜诉。但医院上诉后，二审法院撤销原判，认为欺诈消费者行为不成立。 2015年11月，苗在广州一家医院接受美容手术，希望去除面部填充物奥美，但手术后仍残留大量奥美。缪某以欺诈消费者为由，向广州市越秀区法院起诉该医院。一审法院认定医院存在消费欺诈行为，但二审法院撤销原判，驳回苗某的诉讼。

判决书显示，上述案件中的被告医院均辩称，医疗美容医院是医疗机构，其与原告的关系属于医患关系，不适用消费者权益保护法。这也是医疗美容纠纷的核心点：接受医疗美容手术的人到底是消费者还是患者？

宋忠庆律师告诉新京报记者，医疗美容具有“侵入性”，会对体表造成损伤，这符合医疗行为的特点。国家对医疗美容机构的管理也必须依据《医疗机构管理条例》，所以医疗美容确实属于医疗行为。

但另一方面，医疗美容也具有消费者行为特征。申诚律师认为，接受医美往往是出于变美的需要，这与《消法》规定的“终身用途”消费是一致的。而且，医美项目往往是为了盈利而开展的，而不是为了治病救人的公益目的。这意味着消费者的权益应该受到保护。

2017年3月30日，浙江省人大常委会颁布第《浙江省实施〈中华人民共和国消费者权益保护法〉办法》号，其中第十七条规定，机构和个人明知服务存在缺陷或者未取得资质而进行医疗美容，最终造成健康损害的，受害人有权按照《消法》的规定向经营者索赔。

“这相当于将医美纠纷纳入《消法》的适用范围。”申成表示，一旦申请了《消法》，诉讼双方的举证责任就发生了变化。患者不再需要寻找证据证明医疗行为有过错，只需证明欺诈；医院必须提供证据证明其医疗服务完全没问题。

2018年，在浙江省温州市审结的三起医疗美容纠纷中，申请了《消法》。三家被告医院因未经消费者同意更换手术医生、上级手术、虚假宣传等问题，被认定存在欺诈消费者行为。最终，两名原告胜诉，退还10%的医疗费，另一名原告胜诉，退还1%和30%的医疗费。

为了这张脸，李凡努力了一年半。她希望自己的维权也能进入司法渠道，适用《消法》。她的电脑上有玫瑰医院在各个网站上的宣传材料的截图等证据。她希望有一天能以此为基础，捍卫自己的权利，“把他们打得灰头土脸，彻底失败”。

但浙江的地方规定并不适用于其他省份，例如李凡和玫瑰医院所在的城市。对于她和大多数像她一样的医疗失败者来说，维权的希望仍然渺茫。